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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 第 13 章

    一场倒春寒,吹得今年灵雍学宫外的山樱开得晚了些。

    今日是春试张榜的日子,学宫学子们来得颇早,挤在榜前。

    有人志得意满,有人垂头丧气,还有人余光瞥见门外停了一辆悬着琉璃灯盏的白羽孔雀车,怼了怼身边的同砚。

    “九方家的人来了。”

    玉京的仙家世族,帷帐车服,皆有独家标识,车架更是昭彰品味之处。

    拉车的那只白羽孔雀羽翼华丽,毫无杂色,日头下一照,仿若仙人坐骑,翩然出尘,何等的华贵雅致。

    相较之下,自家那些坐骑,简直都被衬成了不入流的山雀。

    “彰华公子!”有人看清了从车内走出的身影,殷勤道,“今日张榜,前五十者,九方家占了八人,公子更是名列第五,恭喜恭喜!”

    握着孟宗竹伞柄的青年微抬伞沿,露出淡如远山的眉眼。

    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,他略微向开口那人颔首,如鹤台丹顶矜贵垂首,那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姿态,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疏离感。

    几双带着促狭的眼藏在人群中,阴阳怪气道:

    “阴山琉玉前日大婚,怎么这九方彰华考得还这么好?”

    “九方家的长公子,自然是临万事而有静气,山崩于前而色不改。”

    “这话说得不对,花好月圆,何来山崩?花烛之喜,应是云翻雨覆……”

    越过宫门的九方彰华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竹海翻涌,炁掀数丈,他一时出神不察,手中绸伞已被这阵气浪吹过正阳宫的乌瓦后。

    众人目光汇聚于踏长阶而来的三名女子。

    “我说怎么老远就觉得臭气熏天,原来是宗政家的三公子在开口说话啊。”

    左边着一身红衣的少女言语辛辣,那丹凤眼微微上挑,瞧人时自带三分轻蔑。

    “庖厨之宗,硬挤进这灵雍学宫,也是一身的市井小民味儿。”

    宗家是皇家掌膳出身,靠着祖坟冒青烟,近些年族中出了两名八境修士,这才入世族之列,改姓宗政,小小风光一把。

    宗政三公子脸都气绿了,却不敢说什么。

    并非惧她,而是惧她身旁居中立着的那名紫衣华裾的贵女。

    ——那是钟离氏的四小姐,钟离灵沼。

    有人朝后方榜上瞄了一眼。

    钟离灵沼,春试第一。

    “方才,我听有人提起阴山琉玉的名字?”

    少女嗓音如细雪簌簌,将整个场子都冻住了。

    刚才嘴贱的几名学子面如土色,汗如雨下。

    灵雍学宫内无人不知,钟离灵沼与阴山琉玉乃是一对死对头。

    她比琉玉早三年入学宫。

    那时宫正最喜欢的学生是她,春试夏试秋试冬试的第一是她,甚至于学宫之中最受世族公子追捧的人,也统统都是她钟离灵沼。

    她顺风顺水的人生,止于阴山琉玉入灵雍学宫的那一年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,无论做什么,她都只能屈居人下。

    钟离灵沼在春榜前站定。

    冷若寒霜的眸子盯着第一看了许久,眼中那层浮冰才似徐徐消融,散去几分寒气。

    “彰华公子,”她的目光落在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上,“听闻九方星澜此次缺考,是因采玉生意要去九幽玉山一趟——不知可有去喝上一杯喜酒,见见阴山琉玉的那位夫君?”

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“九方星澜去了九幽?”

    “我说他怎么命这么好不用来春试呢!”

    “嘶——该不会是彰华公子派他去……”

    议论声中,九方彰华很轻地拢起眉头。

    九方星澜此去九幽,是几家家主的共同授意,意在确保阴山琉玉驻守九幽的纯粹性。

    这消息不说绝密,保密程度也极高,寻常小辈不会知道,除非——

    钟离灵沼终于被列入了少主的候选名单,有资格与她几个姐姐争夺下任家主之位。

    她是来向他炫耀这一点的。

    “彰以为,凭钟离氏的修养,灵沼小姐应当不会落井下石。”

    钟离灵沼望着他狭长秀丽的双目。

    密而长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点浅淡阴影,平日对学宫同砚温和有礼的面孔,此刻显得凉薄而不近人情。

    她反而酝酿出一个弧度很浅的笑:

    “对旁人不会,对阴山琉玉,那就不一定了。”

    浅紫色的裙裾拂过长阶,缀在衣摆上的珠玉随她行走之姿,折射出不明显的暗色流光。

    她越过道旁的九方彰华,走向上方花圃,垂落的视线盯在含苞待放的金缕玉上。

    “不过,你说得也对——嫁给一个奴隶出身的妖鬼,与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朝夕相对,即便她日后再回到仙都玉京,这些视妖鬼为草芥的世家贵族,也不会再将她当做从前那个阴山琉玉尊着敬着。”

    “落魄成这样,的确让人不忍再踩上一脚。”

    钟离灵沼松开了被她掐在指尖的金缕玉,回身看向长阶下容华淡伫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那你呢?”

    两人周遭笼上一层炁流,将此方空间的声音与外界隔绝。

    钟离灵沼的声音低了几分,却好似刀锋锐利,割破他的温和面具。

    “你们在背后做的那些勾当,桩桩件件都是将阴山琉玉置于绝境,你一边亲手逼她去死,一边竟还来提醒我莫要落井下石?九方彰华,你怎么想的?”

    九方彰华倏然抬眸。

    被她刺破的面具底下,有什么晦暗复杂的情绪在裂痕中涌动。

    “……万事以家族利益最大,你既能知晓九方星澜的去向,难道你家中长辈没有告诉你这句话吗?”

    钟离灵沼定定瞧着他。

    没再多言,她撤了周身炁流,临走时瞥了一眼花圃中被九方彰华日夜精心照料的金缕玉。

    朝露凝于鲜嫩枝叶,花苞影影绰绰藏在绿意深处。

    只待数月,便会尽态极妍的绽放。

    但昔日以花比拟的那个人呢?

    钟离灵沼扯了扯唇角。

    简直讽刺。

    -

    琉玉又被困在了梦魇中。

    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处山海相连的断崖边,峭壁飞流的瀑布被海上强风掀起,瀑布倒流,水花似乱雾翻涌。

    而在山海尽头,苍穹被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,有黑红色的岩浆在那道天门后蠢蠢欲动,仿佛随时都会倒灌入人间,吞没整个天地。

    ——这是天门之战。

    天裂巨门,邪魔欲再降人间,让人间重回照夜元年前的黑暗。

    仙家世族云集崖山,齐心协力,虽然途中遭逢波澜,但最终再度封印天门,制止了一场足矣毁灭人间的灾祸。

    而那个差点让这一战一败涂地的波澜,就是阴山泽的叛变。

    瀑布倒灌,水花如雾。

    琉玉看见那道暗红如血的身影抽刀断水,反手一剑贯穿阵眼,整个崖山一方轰然震颤。

    也看到在天门即将大开,阵法即将溃败的一刻,月白身影如出鞘寒刃,从一片混乱中脱身而出,剑气纷乱如雨,在顷刻之间制住了一切混乱的源头——

    雅剑九式,攻玉。

    九方彰华用阴山泽少时所赠的剑,亲手刺穿了他师父的心脏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脑中幻想过太多次这个场景,琉玉分明并不在场,却觉得这一切都真实得分毫毕现。

    剑尖刺入血肉的声音。

    血溅在那个人脸上时他的神色。

    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,琉玉想不明白。

    但爹娘躺在血泊里,阴山氏那些啰嗦又古板的长辈都死在了仙家世族的围剿中。

    没有人向她解释。

    没有人告诉她,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。

    她只走错一次,就弄丢了檀宁,害死了柳娘。

    她要如何弥补?如何才能救回檀宁?

    琉玉站在梦魇的大雾中,看不见任何方向,只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在不断逼近。

    ——她不能死。

    爹爹不可能与邪魔勾结。

    她不允许阴山氏蒙着冤屈而死,更不允许自己死在仇人之前。

    琉玉呼吸剧烈起伏,如溺水者挣扎。

    “琉玉。”

    质地低沉的嗓音在耳边乍响。

    “琉玉,醒醒。”

    雾中漂浮的身躯好像抵着坚实厚重的石壁,让漂浮不定的灵魂有了实感。

    琉玉很慢地睁开眼,意识到外面天亮了。

    但光线并不刺目,因为她此刻似乎被包裹在什么人的怀里,睁开眼只看到布满疤痕的薄肌。

    她的额头紧贴在上面,触感柔软又紧实。

    琉玉意识回笼,缓缓抬头,对上一张下颌微红的冷峻面庞。

    “你的脸……谁干的?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被一巴掌打醒的墨麟带着几分未睡醒的困倦,但垂眸间怀中少女脸上泪痕纵横,眼尾鼻尖泛着轻红,不见平日的张扬骄矜,倒让他忆起新婚那夜她忍着疼却硬是要掌握主动权的倔强模样。

    那点被打醒的不满顷刻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他看了眼被眼泪浸湿的衣襟,问:

    “你梦见什么了,又是打……又是哭的。”

    琉玉垂眸一看,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又莫名其妙地跑得墨麟怀里,不仅手脚并用地将他死死缠住,还贴在他身上哭得人家衣服都湿透了。

    ……简直邪门。

    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。

    别说靠着他睡觉,她一向都是用完他就想让他回自己的宫室去睡的人。

    琉玉神色镇定地起身,不仅将心中那点慌乱完美掩盖,还倒打一耙:

    “梦见被蛇缠住,吓到了,你反省一下。”

    墨麟:“……”

    原本只是随口扯的借口,但说完琉玉瞥了一眼,见他眸色沉郁,像是真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一样,于是凑上前歪头瞧他。

    “骗你的啦,你当真了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跟你没关系,我自己做噩梦而已。”

    墨麟掀起眼帘,定定望入她眼中。

    若是她真的,那么难以接受自己,甚至厌恶到会做噩梦的程度,其实,分房也不是不……

    那两个字卡在喉间,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好在琉玉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,她很快便起身离床,召女使入内替她梳洗。

    朝食也很快送了进来。

    “这是今日的玉蝉羹、莲房鱼包、蜜煎金橘、山海兜……”

    朝暝一边报菜名,一边递上折子。

    “这是柳夫人派人送来的,小姐想要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算算时间,这还不到三日。

    柳娘不愧是她娘带出来的,办事效率着实不错。

    墨麟瞥了一眼:“名册?”

    “是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的各处据点的名册。”

    算得上机密的一份情报,就这样在桌上摊开,从墨麟的角度,其实只需两眼便可看得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她好像,真的很信任他。

    意识到这一点,墨麟握住筷子的手指一紧,忽而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之感。

    ……为什么?

    阴山琉玉自信自傲,绝不是会轻易给出信任之人。

    却对他如此不设防备。

    即便是合作,按照她从前的行事作风,也是说七分,做五分,一定会给自己留下余地。

    墨麟望着少女专心翻阅名册的模样,心绪起伏,凝成不可言说的幽深贪欲。

    她若从没正眼看过他,倒也罢了。

    但她这样一点一点,不断地纵容他,终有一日,他的野心会越来越大。

    琉玉并未注意到他的审视,目光逡巡,扫过一个个据点的详细资料。

    大晁的势力想要渗透进九幽,必定会穿过妖鬼长城这道防线,阴山氏的生意遍及大晁,不管是哪家在妖鬼长城附近有动作,底下的据点都会觉察到风吹草动。

    联络据点,斩断这些外部渗透的势力,她才能放心掌握九幽的力量,反过来朝大晁渗透。

    忽然。

    琉玉的视线定在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上。

    燕无恕。

    琉玉在墨麟那边的猪蹄汤里夹了一筷子,眉梢微挑,突然想起到底在何处听过这名字。

    ……这不是前世恨海情天地来杀她,结果被她一口咬死了的倒霉蛋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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