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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 chapter11

    四十分钟后,晚饭开始。苦瓜酿肉、烤鸡翅、拔丝苹果、清炒时蔬和蒸南瓜,主食是白粥。

    孟落笛喝白粥,扒拉两口蒸南瓜,眼巴巴望着她最喜欢吃的拔丝苹果,控诉孟镜年太过分,专门趁着她肠胃炎的时候做这道菜。

    叶嘉礼小朋友有门禁,吃完饭再待一会儿就要回去,原本他是不能留下吃饭的,孟镜年叫他给家里打电话,他来打招呼。叶家父母识礼数,直道叨扰。

    孟镜年让叶嘉礼坐一会儿,他收拾完厨房就送他回去,小朋友主动要去端碗碟,被孟镜年挡回去。

    林檎将四只空碗摞在一起,跟在孟镜年身后进厨房。

    “放着就好。”孟镜年说,“别弄脏衣服。”

    林檎“嗯”了一声,却还是又跑一趟餐厅,将剩下的盘子端回厨房,拿了厨房纸巾出去,擦干净桌子。

    再回厨房,孟镜年正将冲洗过食物残渣的空碗盘摆进洗碗机。

    “小舅,你五一要出去玩吗?”林檎犹豫一瞬,问出口。

    孟镜年看她一眼,“暂时没有计划。怎么?”

    “刚刚我朋友给我发微信,她3号要来南城玩,我给她做地陪。我想开车可能方便一点,但是我驾照拿了以后就没有开过。可不可以麻烦你一天……”林檎补充一句,“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孟镜年看向她:“你找到最好的朋友了?”

    “对……”林檎心脏被揉皱,他还记得,“是除了你以外,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孟镜年微笑说:“我很乐意为你们服务。”

    /

    有所期待之时,时间一晃就过去,随意地忙了一阵,就到了五一假期。

    五月三日是个晴天。

    老城区热闹,沿街的早点铺子早早开始营业,清晨薄雾未散,风里一股露水与尘埃混杂的潮湿气息。

    林檎买完早餐回到家里,她的朋友,昨晚落地南城的季文汐刚刚起床,正在浴室洗漱。

    这套老城区的房子不大,八十多平方米,是林檎父母留给她的遗产,上大学之后,成了她的一处落脚地,有时供外地来的朋友借宿,有时当个临时的室内影棚。

    “我买了早餐,你洗漱之后过来吃哦。”林檎朝浴室说道。

    季文汐吐出牙膏沫:“好!马上来!”

    片刻,季文汐从浴室出来。

    “有小笼包和锅贴。”林檎指一指餐桌,“不知道你想吃什么,都买了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季文汐笑着拉开餐桌椅,往桌上望了望,拿筷子夹一只小笼包,边吃边朝着餐桌另一侧一只在纸袋扬一扬下巴,“那份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咖啡和三明治。给今天的司机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今天还有司机?”

    “不然我开车你敢坐吗?”

    “你做的饭我都敢吃。”

    林檎扬一扬嘴角。

    季文汐大林檎三岁,大大咧咧的性格,和林檎几乎完全互补。

    “哎,一一你吃完化不化妆?”季文汐问。

    “我都可以。你要不要化?”

    “你化一下吧,我给你拍照。司机什么人啊?帅不帅?帅的话我就化一个……”

    “帅的。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是我小舅。”

    “对老男人没兴趣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吃完早餐,林檎化了一个简单的淡妆,又应季文汐的要求,换了身更百搭的衣服。

    准备妥当,两人坐了一会儿,林檎手机上来了条微信,孟镜年通知她,车已经到小区门口。

    下楼,穿过梧桐繁茂的小区,到了门口。路边停了一辆黑色SUV,打着双闪灯。

    林檎走过去拉开后座车门,让季文汐先上车。

    季文汐卸下背包和相机,主动同驾驶座的人打招呼:“你好,我是一一的朋友,我叫季文汐。今天一整天的行程,要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好。”孟镜年回过头来,微笑颔首,“不客气。希望你今天玩得愉快。”

    季文汐瞧见他的长相,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林檎也坐定,关上车门,同孟镜年打声招呼:“小舅。”目光在他身上一停,趁机打量。

    实则五月一号晚上在婶婶家聚餐才见过,不过那样的场合,她和他说不上什么话,更不要提单独相处。

    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衬衫,有点像是那晚去江院长家吃饭时穿的那一件,偏于柔软的料子,人显得闲散又矜贵。

    “东西都带好了吗?”

    林檎收回目光,点头,同时递过纸袋,“给你买的早餐。”

    孟镜年接过瞧了一眼,把冰美式拿出来放进杯托里。他早餐不习惯吃碳水高的食物,容易犯困,有咖啡提神最好不过。

    今日行程安排,林檎昨晚就已发给了孟镜年。他将手机连接carplay导航,出发前往菩提寺。

    孟镜年:“过去有一段距离,你们可以在车上休息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两人说好,可朋友久未相见,话总是很密。

    起初她们聊南城风土人情,孟镜年还有插话空间,渐渐话题转到她们的圈内八卦,全是难解的代称与黑话。

    孟镜年专注开车,偶尔从后视镜里打量一眼。

    林檎这个人,说好听点有点疏离,说难听点就是孤僻,社交关系淡薄,素日更多独来独往。

    好像是第一次瞧见,她这样鲜活生动的一面。

    菩提寺是香火鼎盛的大寺,又逢假期,游客自是络绎不绝。

    三人从停车场步行至山脚,自院寺山门拾级而上,跟随大部队,抵达大雄宝殿。

    季文汐这一阵气运不顺,今日就是冲着菩提寺灵验的名气来的,自得进去拜一拜。

    林檎瞧着摩肩接踵的香客,有些却步,便对季文汐说在殿外等她,帮她拿包和相机。季文汐的那颗相机镜头都有三斤重,殿内又不准拍摄,因此欣然卸下重担,托付给林檎。

    大雄宝殿外有一棵百年历史的古槐树,郁郁苍苍,浓荫蔽日。

    林檎同孟镜年走到树下去。

    “今天给你添麻烦了。”林檎看一眼孟镜年,说道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不用说这么客气的话。”孟镜年微笑说。

    “刚刚在车上,我只跟朋友聊天,感觉好像真的有点把你当司机了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本来就是给你们做服务工作的。”

    孟镜年的服务工作何其周到,车上备了纯净水不说,菩提寺的门票,也一早预约好了。

    两人面朝石砌的栏杆,并肩而立,有风吹过,林檎伸手捋了捋鬓发。

    香灰四散,一股浓郁的檀香味。而等风停息之后,他捕捉到一缕清淡的甜香,像浸在水中的蜜桃。

    “……和你朋友是怎么认识的?”孟镜年手臂撑住栏杆。

    “最开始是网友。她刷到过我拍的写真,就来私信约我给她做模特。合作几次,逐渐变成朋友。大一暑假那段时间,我状态不大好,去北城散心,那两周时间都住在她那里。她带我出去扫街,把她自己私藏的回忆、爱逛的店铺,都分享给我,没有一点保留……现在每年都会抽时间跟她聚一聚,虽然不在一个城市,但是她是我可以绝对信任的人。”

    孟镜年认真听着,忽问:“大一暑假,怎么状态不好?”

    林檎没料到这么长的一段话,他的重点却是这一句,愣了一下,才说:“……有点失眠。”

    “严重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还好。”

    孟镜年望住她,一贯温和的神情,此刻分外严肃,“一一,说实话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现在好很多了。真的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失眠?有去看过医生吗?”

    “看过的。医生诊断是睡眠障碍。吃过一阵艾司唑仑,但吃了以后很疲倦,头也很痛,后来就停药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和我说过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也有你自己操心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一一,你知道我一直很担心你,能力之内,我总不至于放着你不管。”

    她当然知道,他对她有多担心。

    八岁父母去世,林檎寄居叔叔婶婶家里,失语症持续半年,无从好转。

    此前她成绩在班级前五,出事以后一落千丈,最需要帮助的时候,偏偏好朋友又因为父母职业变动,转学去了外地。

    那时候林檎极为沉默,每天一声不吭,像道孤独的影子。

    后来过了一个多月,她以纸笔对谈的方式告诉孟镜年,她交到了一个新朋友,是同班的一个女生,从前关系一般,但最近熟络了起来。

    女生对她很好,会在班里男生嘲笑她哑巴的时候,帮她痛骂回去。两人那一阵同进同出,几乎形影不离,她还把女生邀请到家中来留宿。

    就在所有人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,有一天家里来了电话,说林檎在学校里扇了那女生一巴掌。

    林正均和孟缨年前往学校处理,代为赔礼道歉。

    带她回家以后,他们耐心引导,希望她说出原因,但她只是紧紧抿着唇,面对桌面上的纸笔,一个字也不肯交待。

    林正均和孟缨年不住叹气,两人极为自责,关上门来,林正均说可能确实要请心理医生介入,孟缨年却一力反对,说孩子敏感,这样她认定自己有病,情况只会更加恶化。

    那天孟镜年正好也在,听姐姐姐夫商量了半宿,也没有达成共识。

    夜里照旧睡沙发,听见极其轻微的关门的声音,来自客厅大门,似乎是拿钥匙拧住了门锁之后,轻轻放开锁舌的声响。

    他骤然惊醒,发现林檎卧室门打开了,房里没人。

    小孩学精明了,赤脚出来,一点响动也没有。

    他快吓懵,爬起来就往外追。

    那老房子没有电梯,只有楼梯,也不知道一个小朋友怎么速度会这么快,他一直追到小区门口,才看见马路对面有一道孤零零的影子。

    他刚想出声把人喊住,又改变主意,静静悄悄地跟在了她身后,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。

    她脚步飞快,穿过公园,到了河边,沿着河坝闷头往前。

    河坝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段楼梯,通往下方河堤,她毫不犹豫地顺着那楼梯爬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立即跟上前,飞快跑下河堤,远远的,听见夜风里传来极其压抑、痛苦的哭声。

    鹅卵石遍地的河堤上,一道身影抱臂蜷坐在那里,像一株芦草一样瘦弱瑟缩。

    犹豫了好一会儿,他走到她身边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,把脑袋更深地埋进臂弯。

    他什么也没说,抱膝坐在她身旁,听见那哭声愈烈,好像要把父母去世以后连日的痛苦全部都发泄出来。在家里,她是不敢这样哭的,怕叔叔婶婶担心。

    持续许久,终于渐渐平息,变作时而的抽噎。

    那天冷得要死,她跑出来好歹是穿着棉服,而他仅着毛衣,冷风就这样灌进裤管里,冻得他说话都有点哆嗦:“……吃麦当劳吗?”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拿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,不说话。

    他伸手,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,紧紧牵着她的手,沿着楼梯,又回到了河坝上。

    走了好久,他们才回到有灯火的地方。

    附近有家麦当劳,二十四小时不打烊,但夜间餐食种类有限,只有汉堡、薯条与可乐。

    期间他离开了一小会儿,回来以后,手里多了一个软抄本和一支圆珠笔,是到附近的通宵便利店里买的。

    纸笔就放在一旁,他也不催促什么。

    薯条吃到一半,她把本子拿过来,握住圆珠笔,一字一字书写,她打人的缘由:

    她打的那个女生,就是她之前所说的,新交的好朋友。她对那个女生无话不谈,心态几乎将她视作彼时唯一的心灵慰藉,于是会在日记里写下对她的感激,肉麻诸如“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”这样的期许……

    可是后来她才知道,女生把她的日记在朋友之间传阅,嘲笑她“倒贴”的样子,还对外宣扬,说她看着一副家教很好的小公主样,其实跟叔叔婶婶挤在一个破出租屋里,招待客人只给客人穿破破烂烂的旧睡衣……

    她愤慨地写:我想不明白,为什么,为什么我的好意要被她这样曲解?我喜欢她才邀请她来家里玩,因为她临时决定要留宿,才拿我的睡衣给她穿,而且那并不是旧睡衣,我给她的明明是新的!

    他不免觉得悲悯,说:一一,因为她在嫉妒,你在父母出事以前,成绩优秀,受父母宠爱,老师喜欢,只有你落魄了,她才有机会贬低你,只有将你贬得一文不值,她才觉得跟你平起平坐。

    她那时还不能完全明白这样一种心态,只在纸上写:人会这么坏吗?

    他说:不是人人都这样坏,但一定有这样坏的人。这不是你的错,一一,你不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。

    从麦当劳离开,他们穿过公园回家。

    经过公园的秋千,她停了下来,走过去坐下。

    她两脚着地,抓住秋千绳,低头,很久没有动弹。

    不知过去多久,她猛地“啊”了一声,而后双腿一蹬,闭上眼,把自己用力地甩向天空。

    那之后,她的失语症就好了。

    但因为许久没有开口,花了一段时间做复健,才恢复到正常的表达水平。

    后来有一次,他们散步又经过河堤。

    那天是在黄昏,风很大,但还有日光的余温。

    她说:可能以后都没办法交到完全信任的好朋友了。

    他说:在这之前,我可以先做你最好的朋友,直到你敢去认识新朋友为止。

    梵音空杳,人潮都显得茫远了起来。

    林檎骤然想到了那晚,孟镜年牵着她从黑暗的河堤,回到灯火明亮的地方,他的手一直分外的温暖。

    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:“你又不能管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孟镜年抬眼看去,嘴唇微张,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句话。

    她语气到表情,绝无怨怼,不如说平静至极,只在陈述一桩显然不过的事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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